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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80章逐天光(30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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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80章 逐天光(30)

七日後, 風雪止息。

南國徹底淹沒在歷史長河中,只剩下王室的公主如亂世浮萍,飄零在市井之間。

鬧市裏的生活氣息撲面而來, 伴隨著各種營生的叫賣聲, 喜慶且嘈雜地鉆進了雲岫的耳朵。

她收傘立於屋檐下, 抖落了發頂的鬥篷帽,慢慢露出一張小巧精致的容顏,唇色淡白,琥珀色的眸子格外清透。

賣紙錢元寶的掌櫃哪見過這樣美麗的客人,有些舌頭打結道:“這位、這位姑娘, 請問您想要些什麽?”

他不知不覺帶了您, 因為少女通身的氣度高貴清華,哪怕裹在一身蒼白的素衣中,也使得光線黯淡的店鋪蓬蓽生輝。

雲岫悠悠嘆了口氣,她微垂著眸,神情如玉瓷般脆弱, 淡聲道:“香, 蠟燭, 紙錢。”

今日是父皇的頭七, 她想好好祭拜,至少讓亡者能在地府安息, 這也是她最後的心願。

很快,掌櫃的就將東西找齊了, 都下意識拿的是最好的, 因為他覺得,如此才襯得上眼前少女。

雲岫緩緩牽了牽唇角,聲音若雪:“我無金銀, 如此可抵債否?”她擡起皓腕,將僅剩的那只玉鐲取下,輕輕砸在了櫃面。

玉質清透,無一絲雜絮,且撞擊木材後脆響,品質無疑上乘。

掌櫃的連忙擺頭:“用不了這樣多,這太貴重了。”

“無妨。”雲岫的眸子極輕極淡,仿佛一切皆如過眼雲煙,她笑笑道:“不過是俗物,終歸帶不進土裏,你留著罷。”

未等掌櫃的從震撼中回過神來,少女就重新戴好鬥篷的白帽,將蠟燭元寶護在懷中,連屋檐下還滴著雨水的傘都沒要。

須臾,一只骨節修長,白皙漂亮的手握住了傘柄,手的主人淡淡擡眸,掠過人群鎖定了那抹背影,仿佛一陣風就能吹動的背影。

身邊傳來同門弟子的詢問:“師兄,還不回門派嗎?”

餘星河長睫微動,七日前他救下雲岫,已完成師命,於情於理,他都不該再插手她的人生。

可不知道為什麽,遇見她時,他總心生不忍,且萬分珍惜。就好像他等了許多許多年,只為遇見這樣一個人,註定為她而來。

是以,他仍在這紅塵中逗留,也自動避開了鬧市中所有的喜氣,將那姑娘的悲傷與脆弱收進眼底……他的直覺一向很準,能看出來她沒有什麽求生的意志。

餘星河卻比任何時候都想讓一個人好好活著,他撩起衣袍踏入店中,取出了銀錢,也換回了雲岫那只玉鐲,緊緊握在了手中。

“師兄?”弟子愈發不解。

“你們二人先回門中覆命吧。”青年淡淡丟下這句話,他執起傘,迎著雨霧走向了人群中。

身後兩名弟子面面相覷,他們的大師兄連背影都透著仙氣,青衫墨發,哪怕步履急促,仍未沾染青石板上的積水,這樣一個得天獨厚的修士,竟然會追在一個女子身後,說好的美色在前,不動於心呢?

難道是這次的美色,比以往那些都要驚心動魄?

兩名弟子你看著我,我看著你,但都信服餘星河,所以不打算跟掌門雲楓告狀,只說是有事耽擱。

·

城郊外,荒草叢生。

南國戰死的將士都埋葬在了這裏,破席子一卷,很快就被風雪覆蓋,連塊碑都沒有。

帝王尚好些,有座墳塋,立的無字碑,也是敵軍給曾經的一國之主最後的體面,無異於施舍。

荒塚掩於森森白骨之中,因為今日下雨,墳包發了新芽,周遭有食腐的寒鴉掠過,鳴聲尖銳,似無聲的嘲諷。

一代帝王,不得善終。

這種悲哀連常人聽了都唏噓,何況是身為公主的雲岫,沒有人比她更接近這種悲哀,悲哀到連茍活於世都有些為難。

她又想起許多年前母後說過的,說父皇是真正的仁者,仁者可以安百姓,卻難以禦敵國,尤其是虎視眈眈,狼子野心的馬背上的民族。

父皇有著文人之氣,一個文弱的帝王,如何抵擋兇殘的鐵騎。

她走到了那座無字碑前,一雙繡鞋已滿是泥濘,連鞋面上緋紅的海棠花都隱隱泛黑,顯得有些枯萎。

這雙鞋才穿了七日。

那個蒙面的修士買給她的。

七日前,他於城墻邊救下了意欲殉國的自己,本想送她離開南國,去無人知曉的地方度過餘生,可是雲岫拒絕了。

她從前喜歡看話本,也聽過天瀾劍宗的傳說,未料想有朝一日得見仙人,可仙人救得了她一時,護不了她一輩子。

沒有了故國做倚仗,她這樣的美貌,除非自毀,否則能躲到哪裏去呢?何況故國山河盡碎,放眼望去滿目瘡痍,宮城和街市已被敵國取代,成了他們的天下。

就連她想買個元寶紙錢,也畏畏縮縮,將自己藏在鬥篷之下。

雲岫只恨自己身為女子,若她不是公主,不顧王室的臉面,也要執劍戰死,寧做白骨,好過茍活。

可這世間事沒有一件如她意的,小的時候,母後就離她而去,大一些,父皇的身子越來越孱弱,更難有子嗣,他本想禪位於唯一的女兒,卻遭朝臣反對,以女子之身為由,說如此禍亂朝綱。

加之她生來就有的模樣,愛慕她的人近乎瘋狂,厭惡她的人,也是如此,半點不由雲岫自己掌控。

於是她想,總歸生死我自己說了算吧,倘若沒有那位從天而降的修士,沒有餘星河的大發慈悲,她可能早就去找閻王爺報到了。

可她仍舊是感謝這位修士的。

因為在餘星河的眼底,雲岫看見了久違的平等和尊重,他沒有驚訝於她的容貌,也沒有過問她任何事情,只是輕描淡寫救下她,然後背著她,禦刀去到沒有戰火的地方。

在距離國都千裏的偏遠小鎮上,他收刀入鞘,仍舊背著她,背著因為跑丟繡鞋,赤著雙足的她。

修士日行千裏,餘星河只用了半日就帶她從宮城逃離,來到了寧靜的山村,第一件事是買鞋。

小鎮狹窄的街道上開滿了鋪面,餘星河讓兩名弟子去找歇腳的客棧,自己帶著雲岫進了鞋鋪,擺在臺面上的鞋子種類繁多,刺繡精致,有桃花、牡丹、山茶花……

最和雲岫心意的還是海棠花。

經歷大起大落後,少女實在有些疲憊,她靜靜趴在青年背後,垂著眸,也死死壓著眸中的淚珠。

直到餘星河問她,她才伸出一截細白的手指,指了指海棠花那雙。

賣鞋的婦人沒什麽文化,但會說話,忙道:“姑娘好眼光,海棠花花形嬌媚,正是象征著如您這般美麗的少女。”

餘星河微怔,海棠有花中仙子的美譽,初開時如胭脂點點,盛花時節一樹千花,蔚為壯觀,是極其艷麗的風姿。

身後的少女,好像也是如此。

他微微頷首,買給了她。

隨即,他將雲岫放在圈椅上,見她抱膝垂眸,長長的睫毛在眼睛下方投下淡淡的陰影,難掩戚色。

不知為何,他的心腔跟著一疼,餘星河以為是心口的舊傷發作,所以不甚在意,他看向那婦人說道:“麻煩您,替她換一下。”

“哎。”婦人愉悅地應下,全因為這位俊俏出塵的公子出手闊綽,她拿著幹凈的鞋襪走向那一看就十分嬌貴的少女,萬分小心,輕著手給她換上,伺候妥帖。

雲岫卻像一尊精致的木偶,任人擺布,她甚至無心去管艷麗的顏色與國喪是否相符,因為逝者已去,她做什麽都是徒勞。

她現在也什麽都不想做。

少女輕輕闔眸,就這麽在疲倦和悲慟中失去了意識。

等她再醒來的時候,是在客棧內,她睜開眼睛,看見了站在窗前的青年,餘星河逆著光,仿佛下一秒就要羽化成仙。

他說要送她離開南國。

雲岫搖搖頭,而後堅定道:“有勞修士了,我想回去,回都城。”

最後看一眼父皇。

聽言,青年如水的眸輕眨,似攏了層雲霧般的困惑,他不明白雲岫為什麽要重回傷心的故裏,就像他生為修士,幾乎未見過身邊的人逝世,也不懂人間的紅白喜事。

修士的一生太長,長到可以看盡凡人的一生,再換另一個人看。

但眼前的少女好像是不一樣的,見她蹙眉,他的心也會跟著隱隱作痛,不止是舊傷覆發那麽簡單。

餘星河發現,他好像舍不得雲岫難過,一分一毫也不行。

或許是這樣,他無法違背她的心意,又禦刀將她送回了都城。

其實按照師父雲楓的意思,餘星河只用救下雲岫,之後其他不用管。

做任務做到這個程度真的已經夠了,一同而來的兩名弟子也在催促他回宗門,但他仍舊默默守了七日,也替少女擺平了不少暗中的危險。

直到頭七這一天,他註視著雲岫走進了元寶紙錢鋪,連她一貫珍惜的玉鐲都輕易給了出去。

這玉鐲好像是她亡母的遺物。

餘星河眸光一緊。

大概是存了必死的心,才能將這人世間唯一的一點念想,舍棄得如此幹脆吧。

他有些慌神,但面上分毫不顯,只是頭一次違背了師命,撇開兩位師弟後,打算去多管閑事。

餘星河想,他只是見不得那朵海棠花雕零在風雨中。

·

黃昏時,雨勢漸止。

天空中只灑下細密的小雨。

雲岫將目光從臟汙的繡鞋上挪開,理了理思緒,她擡手撐開身上偌大的鬥篷,稍擋細雨。

隨後,她單手搓開一個火折子,輕輕一吹,生了微弱的火光,她試圖用火光將放在牛皮布裏的元寶香燭點燃,卻發現有風吹過,那點火光稍縱即逝。

這一刻,她的心亦如這簇火苗,悲涼到極致,就連常立在青燈古佛前也好像無法救贖。

她輕輕垂眸,眸底隱有濕意。

很奇怪呢,國破家亡的時候,她沒有哭,父皇病逝的時候,她亦忍著淚,因為內憂外患,她是公主,總得支撐下去。

偏偏是此刻,因為點不燃一點元寶香燭,燒不了紙錢,因為這麽小的事情,她的眼淚卻徹底攔不住,決堤一般,砸在她蒼白的臉頰上。

重重提醒著她的無能。

天空中掠過寒鴉的驚鳴,雲岫無聲落淚,她跪在無字碑前,一雙剔透的琥珀色眸子隱隱泛紅,也帶著決絕。

忽然,少女站起身,往後退了幾步,她解開身上厚重的鬥篷,目光的焦點在那僵硬的劣質石碑上。

雨霧濃重得像幅潑墨畫,雲岫的心也凝重得仿佛看不見一點光亮,她被絕望裹挾,腦子裏最後閃過的,是餘星河那雙眼睛。

如攬星河,似含天光。

雲岫重重舒出口濁氣,她微斂眉眼,足下生風,向著那石碑一角跑去,用盡了最後的力氣。

可是想象中的血濺墓碑仍舊沒有發生,因為在她和墓碑之間,隔了一具溫熱的身體,極其柔軟,卻將她與冰冷的死亡隔斷。

她擡眸,看見了那雙眼睛。

雨霧遮掩下,屬於餘星河的眼睛。

青年其實早就趕到,在發現雲岫的意圖時,他才毫不遲疑現身,運起靈力閃到了她跟前,用血肉之軀擋住了姑娘的額頭。

所以雲岫只是撞在他心口,撞得他的心又開始生疼,這種疼不似身體上的,仿佛來源於靈魂深處。

這一刻,餘星河徹底可以肯定,他無法看著雲岫赴死,無法接受她離世。

青年凝眸,他想讓她活下去。

細雨仍然再下。

他一手輕握,憑空幻化出雲岫先前的那把油紙傘來,撐開後傾向了少女的發頂。

見她怔楞,他另一只手擡起,兩指輕豎於胸前,隨著透亮的靈力縈繞周身,一道凈塵訣也施好了。

這是雲岫未曾想過的暖意。

衣衫盡幹,溫熱幹燥的暖意在這雨天裏格外難得,也格外熨帖人心,她依舊註視著餘星河的眸子,也依舊發現了他眸子裏,那個面色蒼白如瓷的自己。

很難看,也很狼狽。

雲岫以為,這世間再也不會有人珍惜她,善待她,直到青年幹凈的聲線自上方傳來,帶著篤定,他說:

“跟我走。”

我想讓你活下去。

她瞳孔微睜,隨著不可置信一起浮上眼睛的,是她眼底從前的光亮。

“好。”雲岫靜默片刻後答道:“我跟你走。”

我會努力活下去,哪怕只是因為你灑下的那點光。

我也想…成為像你這樣的人。

即便不能庇護旁人,至少能夠自保,足以成為自己的守護神。

她始終清醒與明白,只有足夠強大的實力,才能保證美貌無罪。

雲岫覺得自己沒錯。

她重燃起信念後,想拜眼前的修士為師父,可萬萬沒想到,餘星河不收。

他把她帶回了天瀾劍宗,只給她安排了一個舒心的居所,就消失不見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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